东邪西毒

去看一部台词倒背如流、原声装满IPOD的电影，情绪相当敏感。就像新认识的姑娘有没有抹口红不易看出，结婚十年的太太眉上哪一笔画错了三毫米都会觉得不衬。因此，乍看片头就觉得新鲜：金黄翻花缭绕的背景，威名赫赫的诸位主演名单划出。比起原版的白底黑游蛇字，华丽有余，简素不足。

原版开头白衣长发的欧阳锋、“很多年后，我有个绰号叫西毒，每个人都可以很狠毒”及其相配的打斗戏剪了，张国荣秋波送情的开始“老兄，你也四十多岁了吧”的暧昧劝导。乍听之下，大吃一惊：虽然和原版的鼓点若合符节，但熟人一听就知道，配音换过。

于是就郁闷开了。原版的国语版，也不是大腕们的原声，而是TVB徐敏、廖静妮诸位老师。然那版的配音神韵精美，几乎和石斑鱼师父的周星星一样，应该插烛烧拜，千秋不朽，配享太庙。与之一比，新版立显桀口骜牙。


当然不是非难新版的诸位先生，或是上译厂英明神武的过去。但东邪西毒，影画如人体，声音如衣服。原版的话儿配了十几年听下来，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而新版的声音，当然也不失为锦衣华服，但猛的穿上，就像林冲穿了新草鞋：脚底生疼。



只是我究竟对原版入戏太深，自己做贼心虚的感觉“太敏感了，吹毛求疵”，于是接着看。黄药师大漠中按剑而立、大爆炸、马贼头猥琐自摸胡须的镜头，和开头欧阳锋华丽的白衣长发镜头全部被剪。情节按部就班度过了张国荣和梁家辉的喝酒、鸟笼、醉生梦死。林青霞出场。
至此是一处惊喜：林青霞一句“我堂堂大燕国公主（念祖）”依稀似是原版配音。当时深感一篮碎鸡蛋里拣了个完整的，喜不自禁。之后，她剑挥梁家辉，那只猫似乎没像原版一样扑墙上去。

原版配音的好处，听林青霞被梁家辉放鸽子后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就能明白。此后分饰两角的从容，那也不必说了。她老人家神魂颠倒之际和张国荣那段一问一答“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就是你啊”，搭得还好。但客串独孤求败之后水边挥剑后的大叫，似乎也去掉了。



看完林青霞的段落，大体心里有数：原版那些会突兀、尖锐的部分，应该是被抹平了。


梁朝伟的配音演员语速略快过原版，但效果并不差。他和张国荣对话居多，一来一回不留缝隙，于是声音这环大体掠过。但还是会出问题。经典段落，被刘镇伟借去《大话西游》用过的部分，原版是：
梁朝伟落寞、勉强提声的“我就不该来。”
对面粗豪的“现在知道，太晚啦。”
梁：“留下只手行不行？”
粗豪的：“不行，要留，留下你的命！”

新版之中，梁的声音圆润动听，但多少像老师在教课；粗豪刀客声变了洪钟，简直是由王矮虎变了金刀王元霸。

然后是本片最诚意的段落之一：梁朝伟大杀诸马贼，对他眼中所见的明暗变化，明显有加处理。原版灰黄色调浮托的绝望感，外加那苍蓝的天空，如今又加上了黑白之变的诡异，煞是到位。而且，在被刀划脖子，“血像风声一样，很好听”时，似乎连流血的质感都变得绚烂许多——原作是标准的血如游丝飞撒。



张学友版洪七的配音也声如洪钟化了。洪七和其老婆的“你回客吧”“鹅不回客”的方言配音消失了。洪七喜从半土鳖化的江湖豪客变成淳朴乡民。然后，不妙的事情来了：原版洪七断指发烧时，对杨采妮、张国荣说话时，气若游丝，尤其是他那几乎裂成咯咯声的自嘲苦笑煞是动人。而本版张学友生着病还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杨采妮担心的不请医生就要死的惨状。
以及最诡异的一剪刀：他和他老婆恩爱的吊床喂饭都去掉了。


后来是张曼玉多出来的戏份，剪掉了梁家辉披头散发吃梨的段落。众所周知，到这时，音乐多了起来。而这次，密集的鼓点让位给了弦乐。小提琴的部分大量增加。

片末，惊蛰，张国荣大段独白。《世事苍茫成云烟》也有大幅度修改，于是原先深重沉哀的情调变纤细了。火逼金行大利西方，镜头闪回到张国荣的舞剑，回首。
结束


说下剪辑：
加的段落，是张国荣、张曼玉的感情，以及关于梁朝伟的一点小处理；剪的部分，是开头黄药师挥剑耍帅，是那些和主线情节无关的、拍了没用到的镜头。音乐方面加多了提琴，换了配音。就是如此。

声音之外，增删的部分，使这个电影更像一个情节连贯的电影。就像把一个满头乱发的男子梳洗干净，直至油头粉面的过程。只是，就像开头我们没等到“很多年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西毒，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很狠毒”一样，一直到结尾，张国荣那风华绝代的白衣造型都没出现。暗金色片尾，演职员名单飕飕飞出。你发现，原版那些余绪、可能性、飞短流长和那昙花一现的西毒，以及种种之前之后的可能性，消失了。


以及声音：

我无意冒犯上译厂的配音大师们，我深知他们配此片的艰难。但是，他们的配音和这片的调子不甚符合。上译厂诸位的声音珠圆玉润，虽然刻意压抑避其锋芒，但还是金堂玉马的好听。
问题是，这个电影不是话剧舞台，不是阳光大道。《东邪西毒》，熟的人了然于胸：这是个色调斑斓但整体幽暗的片子。张国荣的苍凉、隐抑和谈生意时的狡黠，梁朝伟的落寞，梁家辉的故做若无其事，张学友的豪迈与未泯的热血。这些情感和沙漠与胡杨林一样苍莽。
对上译厂的诸位大神来说，他们的声音和语调，太圆润、太动听、太字句清晰了。区别之大，听一遍原版“老兄，你也四十多岁了吧”就可以了然。这部电影，如原版那经常满面尘灰的张国荣一样，有王家卫刻意制造出来的灰沙苍凉之气。而上译厂的声音像洁净的华服：这件衣服，未免太新、太鲜亮了一点。
至少，那个贯穿全片的叙述者，那个为欧阳锋配音的先生，让人觉得，他没来得及跟上张国荣那极尽变化的一颦一笑。于是，这个故事就像其音乐、片头片尾一样：更纤细、更温柔，更像话剧、而不那么像《东邪西毒》的电影了。

近来我常常会突然发呆，尤其开车回家路上经过那面镜湖的时候。若有夕照暮霭，便总会忆起去年在优胜美地与友人同赏红叶的美景，然而随即便会转念，又是一年秋景，但斯人已去，空留余声，只叫人更添几分惆怅。若有明月或繁星，又会突然念起近日读过那些发了疯的艺术家们，思忖起三毛，还有她提到的《在亚洲的星空下》。朋友发起了“青春纪念册”的活动，要大家回忆在青春年少时期最令自己感动、沉醉，最令自己难以忘怀的文学作品。我很是想说说自己那段不眠不休读三毛的日子，可待要提笔，却是一片空白。

这令我我又是惆怅，又是恐慌。

惆怅，是越来越发现自己与青春的距离。年少的时候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哪怕是老套的剧情拙劣的场景，也会因为某个心动的瞬间而回味悠远；年少的时候做什么都如饥似渴，怕的只是自己涉猎不够广，怕人家嘴里的陌生词汇自己不能说出一两句来附和；年少的时候读三毛的《倾城》，“那时的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动人的——任他是谁”——这样的句子给我的全都是震撼与期待，不会去考据背后真实性与否这样无聊的问题；年少的时候看《东邪西毒》，讨厌那些故作聪明的台词，也不明白那些偏执又自闭的人物讲一句“爱”怎么就那么难！

恐慌，是在这距离之后一种不能自己的颤栗与惊觉。日前再读《倾城》，已经找不到当初的感慨与震动，纵然依旧深爱三毛，却已然开始平静的辨识文笔高下。周末去看了浓彩重墨的《东邪西毒终极版》，年少时不能明白的那些情感在胸中如潮水般翻涌着，随着马友友的大提琴音，眼泪终于在黑暗的影院中一颗接一颗的滚下来。翌日看《画皮》，这故事，十年前于我必是动人的，但眼前，只有剪辑的不流畅，主题的不突出，与立意降格后的深切遗憾。

这岁月真是神奇，少年时美的，它偏偏要洗白；少年时暗淡的，它却要施魔法，在回忆里突然五彩缤纷起来。

我一向不那么喜欢王家卫。《东邪西毒》里的旁白实在难逃做作的嫌疑，而且也多到了让电影几乎退化成超长版音乐电视的程度：画面反而降为辅助地位，仅仅为这些呓语提供了视觉补充。若从巴赞的角度出发，这样来拍电影几乎形同作弊，视觉语言的功用被大大弱化，从头到尾导演都躲在演员身后不停的在讲、在说、在补充，哪里还叫电影，分明就是配乐散文朗诵！而即使抛开这些表现形式的主次之分，作为一个故事，《东邪西毒》也并不好，它支离破碎，并没什么重大的情节发展，它只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物，在说着一些自恋而疯狂的话。终极版更是干脆去掉了一切与片中情感无关的人物交代，那些属于金庸的东邪西毒之武功高强描述等等一概删除，让这些人物的剪影更为破碎，更为孤立。

少年的我，不可能喜欢这样的电影。

即使今日，这样的极端情绪化的表现手法，我依然是不喜的。若不是在影院看华语电影的机会少之又少，恐怕我也不会去抓住这仅仅一个周末的机会去看一部明明不是自己那杯茶的电影。

重新剪辑的《东邪西毒》，王家卫给它们刷上了厚厚的色彩，曾经交代前因后果的细微衔接部分全部砍掉，留下的全凭印象存活。这如同超现实派画作一样的光影衔接，我发现若放弃对叙事的要求，任性的全当一场少时旧梦来看，竟然会那么的动人。

沙是鲜黄的，迎春花的颜色。水洼里映着明艳的蓝天白云。红若血迹，绿茵如墨，光影横斜，浓得化不开。人还是当年的人，十几年前的模样，眼角没有皱纹，瞳孔里也看不见沧桑。说的还是一样的台词，听到的还是一样的叹息。唯一变的，原来是自己。

回忆确是最有趣的一样事。曾经再完整的故事，被岁月过滤后，都变成一截一截的片段。它们出现的顺序可能会改变，甚至连其中涉及到的人也可能会记错，但其中一些貌似琐屑的小细节反而最是栩栩如生。所谓记忆，其实记得的都是这些最无用的东西，一些颜色，形状，一种气味，一句话，一个表情。很多年在心底滋养的，就是这些符号所代表的那一种情绪，比如寂寞，悔恨，还有心痛。

回忆里，其实也都是自己的声音在主导着一切的人和事。慕容燕和慕容嫣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分别的意义微乎其微。我曾经搞不清那个叫桃花的女人和海边那手持桃花的女人到底谁才是黄药师心底的渴望，可后来发现，她们其实都在讲同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失去的故事。年少的时候我不懂他们为什么都遮遮掩掩固执的不肯说爱，从而错过了那么多人生最好的时光，后来我才明白，人生里不肯说或没能说的，不仅仅是爱。

电音的英文名字叫做“时间的灰烬”，比中文的“东邪西毒”要贴切得多。岁月尽头，桃花树下的红衫女子对镜而泣，水光中叫做桃花的女子伏马背而泣。我是一个幸运的人，年少的时候只知道向前冲向前冲，并不能体会她们的心痛；但时间教给了我宽容，因宽容而去理解，因理解，终于动容。

一动容，便让人惆怅，哪怕都是别人的故事，哪怕都是不相干的心事。动容的背后，其实还掩藏着难以释怀的惶恐。渐渐的明白，不管多么坚定的信仰，在时间的面前，也终会化灰。

最近出门前总要仔细的照镜子，薄施粉黛的日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爱慨叹年轻的好处。“我笑，便如春花”——我羡慕这样年轻女子的容颜，我想知道在我最好的日子里，如果也懂得了现在那么多的事，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我不愿心惊胆颤的发现，岁月原来也在自己的脸上悄无声息的游走，一天蒙上一颗尘埃。我手心潮湿的攥紧“赤子之心”这四个字，却还是怕，怕有一天眼睛里只剩下磨砺后的锋芒，再没了纯真年代的烂漫无邪。

马友友的大提琴音低低奏着的，原来是一曲青春的挽歌啊。

　　　　韶华好
　　　　燕飞早
　　　　秋千架下春光窈
　　　　眼波转
　　　　花事了
　　　　叹
　　　　流光最爱把人抛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岁月尽头，风吹起的都是时间的灰烬。

1.
王家卫喜欢古龙，他说：“金庸和古龙算是两大宗师，我自己个人更偏好古龙，因为我认为他更纯粹一点，他对人看得很透，像一个诗人一样。”所以他用的金庸的人物来拍一个古龙的故事。

一坛叫醉生梦死的酒，喝了可以忘掉你在之前做过的任何事，你会不会饮下它？黄药师喝下了半坛，他真的忘了很多的事情，他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有多开心。”他把另外半坛留给了欧阳锋，只不过他嫌它古怪，没有喝。

2.
欧阳锋因为恋人成为自己的大嫂而负气离开白驼山，住在了一片沙漠开始当杀手经纪人。他说“有旱灾的地方就一定有麻烦，有麻烦的地方我就有生意。”

但好像每年总有那么几个月，人们不愿意死，所以立春之前他都没什么买卖，只有一个人来找他。他让欧阳锋杀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黄药师，因为黄药师抛弃了他妹妹。这个人是慕容燕。
几天后，有另外一个人来找他。她也让欧阳锋杀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慕容燕，因为慕容燕不准她和黄药师在一起。这个人是慕容嫣。而其实所谓慕容燕，慕容嫣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个身份。而在这个两个身份后面，藏着一个受了伤的人。

3.
她死后黄药师开始忘记很多东西，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喜欢桃花，于是六年后他隐居东海桃花岛。从此，桃花就是黄药师的鸟笼。所以惊蛰黄药师没有来，欧阳锋等来的是一封信。信带来的是他大嫂的死讯。于是他终于喝下半坛醉生梦死，却反而把事情记得更加清楚，他说：“醉生梦死，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有些事情你越想忘记，就会记得越牢。当有些事情你无法得到时，你惟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他烧掉了他沙漠中的店铺，回到了白驼山。他说：“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做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做嫉妒。”

你们知不知道嫉妒和羡慕的区别？羡慕是酒，嫉妒是水。酒越饮越暖，水越喝越寒。羡慕是“如果有一天我也可以和他一样那就好了。”而嫉妒是“其实原本我也可以。”但他永远的失去。

东邪西毒的英文名叫Ashes of Time，译为时间的灰烬，其实它告诉我们的是一个不断失去的故事。

你想要的越多，顾虑的越多，放不下的越多，贪恋的越多，不屑的越多，矜持的越多，计较的越多，就痛苦的越多，失去的越多。

你想要重来。但可惜没有人富有到可以赎回自己的过去。

西毒欧阳峰在他的哥哥大喜的日子黯然离开了白驼山，因为新娘子是他所爱的女人，却已经成为了他的大嫂。欧阳峰在流浪了十年之后，在沙漠边缘开了一家旅店，来往的都是一些新知旧友，其中有失去记忆的黄药师，有精神分裂的穆容燕，还有初出江湖的洪七公等等。岁月无情，与欧阳峰擦肩而过，直至大嫂病逝他才重返白驼山。

我觉得它写出了痛苦的多种形态，比如说，里面有一个人物叫弱女，她的痛苦是什么呢？弟弟被杀，复仇不能的痛苦，当然后来洪七帮她报了仇，她只不过是用一篮鸡蛋和一头瘦瘦的驴来换取；另外一个主人公叫桃花，她实际上是盲剑客的妻子，她的痛苦是什么呢？她爱着盲剑客，又爱上了盲剑客的朋友黄药师，正因为如此，盲剑客和黄药师都离开了她，所以她一生都在为这种爱赎罪，她陷在孤独和思念当中，这两个人都不可能爱她了，她这种痛苦是很强烈的；然后是大嫂的痛苦，这个人实际上欧阳峰的情人，她最爱的是欧阳峰，但是欧阳峰是个非常自我，非常怯懦的人，他一生都不愿意说出“我爱你”的话，就因为这个她后来成了欧阳峰的大嫂。

但是，此后的一生她都在为此而后悔，她知道，自己在最美好的日子里没有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渐渐地，她老了，就在这种悔恨当中死去；还有一种痛苦形式是姑苏穆容，她的痛苦比前面三个女性的痛苦都要强烈，她的痛苦是什么呢？爱恨交织，爱又不能，恨又不能的痛苦。爱不能是因为她非常爱黄药师，但黄药师是一个浪漫青年，他是对什么都不很在乎的，他可能到处留情，但她又不能恨黄药师，所以，就表现出一种分裂的痛苦，有的时候，她会成为男性的穆容，要杀死黄药师，有的时候，她又回归到女性的穆容，要保护黄药师，爱黄药师。女性所有的痛苦，悔恨的痛苦、思念的痛苦、爱恨交织的痛苦，以及复仇的痛苦，实现自己愿望的痛苦，王家卫把女性痛苦的形态表现的那么丰满，我觉得王家卫是一个很有力量的导演。

男性的痛苦，像盲剑客，他的痛苦是他爱自己的妻子，但是妻子不爱自己的痛苦，这种也是男人的一种典型的痛苦，但是盲剑客是个软弱的人，他一辈子都在说：“我要回到故乡去看桃花。”实际上桃花不是个地名，也不是真正的桃花，而是他妻子的名字，所以他的痛苦注定是在外乡流浪，并且死在异乡的痛苦，他试图找黄药师报仇，但是当他见到黄药师的时候又下不了手，这种痛苦，对男人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第二种痛苦就是黄药师，我刚才说他是个浪漫的，到处留情的人，也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吧，到处留情可能处处都没有情，所以他每年都要花时间去看望一个他心爱的人，但每次去看望她，就是为了跟她离别，这种怀着爱在路上奔波的痛苦是没有方向，比盲剑客有方向的痛苦还要严重；欧阳峰的痛苦是什么呢？就是他的软弱，他爱他的大嫂，但是一辈子都没有勇气跟她说，他以为自己离开了白驼山，看不到大嫂，他就可以忘记了，实际上他一辈子都是这个爱的祭典，所以他的痛苦更加严重，而且他的痛苦是不能说出来的，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冷酷的剑客，冷酷的杀手，实际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和痛苦，这种虚弱带来的痛苦，可能是男人最最本质的一种痛苦。这些痛苦，很细微。但是，这里面所有的痛苦形式，最终能解决的是什么呢？是洪七公，洪七是一个只生活在现在，不生活在记忆当中的人，他的整个中心动作就是离开，离开故乡去追寻一个人的江湖，妻子来找他，他又可以带上妻子再去寻找自己的江湖，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快活，比如，他为弱女报仇损失了一个手指，使一个剑客再也不能握剑了，值得吗？不值得，他损失了一个手指，得到的只不过是鸡蛋，但是，他觉得，我快活，我愿意。王家卫发现了这种生存状态，就是说，在民间当中，在孤寂和狂欢当中生活的那种气息，洪七傻傻的，但是，他是个快乐的人，是个欢乐英雄。我觉得，王家卫在这部电影当中，把这些丰富的痛苦浓缩，然后在洪七身上凸呈，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电影，值得反复地去看，而且画面非常美妙，比如说他表现阳光……

看《东邪西毒》的过程，就是感受各种痛苦的过程。

然后是对痛苦的微妙的解决方案。因为我们每个人实际上绝大多数在生活当中体验到的是痛苦，而不是欢乐，欢乐是非常短暂的，体验欢乐也是非常短暂的，那么，如何认识自己的这些痛苦，并且给自己找一个解决的方案，这是人类一个永恒的命题。那，王家卫提供了一个东西。这部电影好像是按照金庸的小说改编的，实际上完全是王家卫的，跟金庸的小说已经没有关系了，只是借用了这些人物。

这部电影在西方上映的时候，它有一个名字叫做《时间的灰烬》，有没有感受到时间在这部电影中的作用，因为时间也是使人忘掉痛苦的很好的手段，所有的痛苦都会在时间的消逝当中逐渐消逝。这部电影里的人物，除了洪七一个人，都是生活在记忆当中的，就是逃不出记忆的牢笼，像黄药师，欧阳峰这些人都是被记忆所困的，那，记忆就是时间的这条锁链嘛，如何摆脱记忆，摆脱这个时间的锁链，洪七公提供了一种生活，就是生活在时间的横切面上，让过去的时间成为灰烬，未来的时间让他不再，我只生活在这个横切面上，这可能就是时间意识吧。

那是一九九四年秋天的一个下午，百无聊赖的我走进电影院，售票窗口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日影讯：《东邪西毒》。那天1200座的电影院里只有10多个人，大部分是情侣，我坐的那一排只有我自己。很多年以后，我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刻的情景，灯光暗去，音乐响起，鼓声阵阵，一束光刺破黑暗，映现在银幕上是大海的紫金色波光，没有岸，没有礁石，没有云，没有天空，没有帆与船。只有大海扬波，永无休止。
然后才是东邪西毒的脸。
那是我第一次对大海动心。银幕上的海波光粼粼，又壮阔又荒凉，音乐象一波波潮水撞击心脏，我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城破败的电影院里，忽然想去看看海。
欧阳锋重返白驼山那天，黄历上写着：驿马动，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几年以后，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我向西南走，来到海边。
其实我想渡海而去的，不知道为什么却住了下来。十几年。
其实海边还不错的，虽然买不起依海的房子，但是有机会面朝大海。眼前是渤海黄海，往南是东海，传说东海上有一座桃花岛，岛上住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和她脾气乖戾的父亲。开始我还以为是真的。
有两年我常常在滨海路上跑步，有时候一群人，有时候几个人，后来只有我自己。我一边跑，一边数路边的灯柱，从傅家庄到燕窝岭，去是52根，回来是53根，或者颠倒过来，总也数不清楚。冬天到春天，我看到海岸的小山由褐转绿，山上一簇簇迎春花，映山红，桃花，杏花，槐花依时盛开。跑步的时候会流很多汗，一些心事随着流出去了，就觉得很清爽。海平线时而近，时而远。
第一次和我一起走滨海路的是一个女孩， 她喜欢找茬笑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殷素素对张无忌说，你长大了以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她骗了张翠山，最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我想，这个世界骗子本来就多，不管怎样提防，总是免不了要被骗的，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那么，不如找一个好看的女人，被好看的女人骗了说起来也不会很丢人。因此，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会爱上好看的女人，慢慢地发现，女人骗人的时候，其实是先骗了自己。
有一段时间，我把电影原声录在磁带上，在租住的小屋里反复地放，听欧阳锋说话：没事干的时候，我会望向白驼山。我清楚的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在那边等着我。……其实“醉生梦死”只不过是她跟我开的一个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听说《东邪西毒》终极版要出了，这次大概无缘在大银幕上看到，所以拉拉杂杂想起了一些往事。正在看的《花出青嶂》，里面提到一个公案“如何是佛祖西来意？”，赵州和尚答，庭前柏树籽。在各种奇奇怪怪的答案中，这个我最喜欢。作者说，其实答案的意思不重要，过去心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现在的心在回忆，未来心也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现在的心在攀缘妄想。惟有现在心。过去心都没有，如何有佛祖过去的西来意呢？
我记得，《东邪西毒》里水很少，最多的是沙漠，戈壁，黄土，还有桃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在十几年前，和十几年以后，仍然觉得，它的每一祯画面里，都有大海的波涛。
这是我现在的心。